昨夜雨

他现在在直道上。成长,永远成长,永不停止,永不满足。因为他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他拒绝回去。

战场来客

五月的奥特拉德诺耶:


  • 部分设定取自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 


  • 是今年的5月9日胜利日纪念





1.


“是乌汉诺夫!”


本丘克楼长举着军用望远镜,高兴地直接大喊了起来。


那条落满灰烬的巷子口,德国人的迫击炮弹正猛烈地轰掘着柏油马路,扬起的土块像是在给斯大林格勒降下一场夏季的暴雪。而当袭击每次暂且地停止时,那个穿着防雨布的乌汉诺夫总是从泥坑里爬起来,颠着狼狈的胖身子往前冲锋。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影子和他一起拖着用雨布帐篷盖着的反坦克地雷和面包。


“他后头带着的是谁?是政委吗?”那个叫谢尔盖的民兵问道,就在这时对面的楼房里冒出了一顶德式头盔。他像是在家乡打鸟似的迅速沉肩瞄准,一梭子弹几乎直接打进了敌人的嘴里。


“乌汉诺夫需要掩护!”楼长不耐烦道,然后他转过头,看见一旁正在傻笑的反坦克炮手。“布拉金斯基!”他命令道,“笑得嘴咧到耳朵根啦,今天不是应该你和乌汉诺夫一起去拿补给么?结果他被你气得独自跑出楼去了!”


那个被点到名字的年轻人收敛了笑容,缩了缩脖子,好像楼长的训斥比窗外拉扯手榴弹的德国人还可怕。


“报告楼长,我没存心气他,我说了事实算是气吗?是谁只是被子弹擦破了手臂,就哭着喊着自己要截肢了的……”


“我不管,布拉金斯基,你现在必须去接他回来!”本丘克甩出这项命令,气急败坏地回到掩蔽的墙根后。


伊万·布拉金斯基无疑是执行这项任务的好手。即使他年纪不大,身上还残留着学校的痕迹,但他躲避与戏耍敌人的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高大的年轻人踩着坍塌的瓦砾却好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行云流水般地低着头从破碎的楼道溜了下去。


他把卡宾枪背到背上,帽子紧紧贴着额头,军常服因为汗水而紧紧粘在身上了。一来到外头,他火速俯身到一门早已被摧毁的团属火箭炮后——那后头正躺着一个红军战士,两腿毫无生命力地蜷缩着,甚至已经不能让一只小飞虫感到害怕了 。伊万伸出手,把红军战士的帽子扣在他还没有理解自己已经死亡的脸上。这人的年纪比他大一些,脸上有被剃须刀刮破的痕迹。


然后他架好卡宾枪,在枪林弹雨中瞄准乌汉诺夫补给队的方向,拉开枪栓后大喊起来:“乌汉诺夫,跑啊!当做你背后有熊那样跑!”


乌汉诺夫嘴里必定是在骂骂咧咧些什么,和身后裹着雨衣的小个子一起扑倒在一个弹坑里,就在这时天空中呼啸而过一架德国的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炸弹的哀嚎和呼啸碾压着天地。伊万击毙了趁机冲锋的几个德国步兵,“乌汉诺夫!”他吼得嗓子都快哑了,脸也要变了形,直到那个小个子跟班亲手把乌汉诺夫拖出弹坑。


楼上的同志们开始投掷迫击炮紧急掩护,伊万看火力暂且压制,一手持着枪冲了过去,粗鲁地提住乌汉诺夫的一条胳膊。“我来拖着他回去。”他冲那个穿雨衣的小个子喊道,“你来拖那车面包,走!”


后方的火力赶紧压了上来,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地奔跑。乌汉诺夫还扯着一车地雷,边歪歪扭扭狼狈地跑着,边不断哀嚎道:“哎哟,大作家!布拉金斯基!我的手臂!不能只是你的手有用,我们这些老头的就没用啊!”直到被伊万一脚踹进了地下室的楼道里。踹完乌汉诺夫,伊万紧跟着跳了进去,地下室听外方的火炮声更加震耳欲聋,一波砖瓦劈头盖脸地压住了进入地下室的缝隙。


德国人今日派来的一连串轰炸机好像乘着旋转木马,正在头顶坐着传送带似的的压低飞行。真是一群恶狗,吓唬我们哪!本丘克楼长是这样说的。此刻,汹涌狂暴的战争在孤楼的窗外涌动,面目狰狞。


忽然,外面传来了细微的呼救声。伊万这才想起,乌汉诺夫后头还跟着个小个子。


他骂了一句,赶忙踢开砖瓦,几乎是找死似的把身子探出去——同时从外头伸进来一双手,他立刻就握住了它们,几乎一下子把双手的主人给提了进来。


那人拉扯着一大袋子的面包,这时候全滚到了泥泞的地下室底板上。“姑奶奶!”乌汉诺夫心痛地大喊起来,好像一下子忘记了手臂的伤痛,扑上去把面包全捡到怀里来。


来客从外头落到伊万怀里,伊万推开了他,看见这人的黑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好像全然不了解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终于,这人气喘吁吁地问。


伊万筋疲力尽地靠在阴冷的墙上,等待外面的枪击和爆炸声暂且地偃旗息鼓,然后,大脑没有下指示就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烟草,塞到嘴里去嚼。被战火碾磨着的、剧痛难忍的斯大林格勒终于被病痛短暂的放过,又陷入了一次短暂的安眠之中。


“这里是度假胜地呢,我的同志。”伊万说。




2. 


伊万总是舍不得拿空白的纸张去卷烟。因为如此,几乎整座楼的人都被他害得几乎要口嚼烟草。于是他们会对这个小伙子抱着半是怜惜半是揶揄的态度,叫他:“我们的大作家,又在写你那些玩意儿啦?”他会被这些话惹得有些恼,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在报纸、通知单、回执条的缝隙里写的这些玩意儿或许什么都不是。他们的楼幸免于难,只是因为它离德国人占领的楼的距离过近,德国飞行员不想误炸自己人。但只要容克机下了鱼死网破的狠心朝他们抛下炸弹,那么连他本人都将灰飞烟灭。


此刻也许快要到深夜,或者是凌晨,伊万·布拉金斯基并不清楚。他站岗结束,嗓子焦渴,眼前泛白,情绪极端恶劣地回到楼上,地面被白日作战的靴子蹭得十分泥泞,他看到同志们此刻全聚集在一起,包围在一个什么人周围。


“您这是跑错地方啦。”他们在说,“您多可怜,在街上那么一个人转悠,是会被打死的!你家里人呢?”


“你们干什么呢?”本丘克楼长此刻也打另一头走过来问,“政委同志有何吩咐?”


大家忽然安静了下来,嬉皮笑脸的人都变少了。


“政委同志死在路上了,被流弹击中。”乌汉诺夫从小镜子前起身报告道。他正借着这次从伏尔加河边拖来的补给准备刮刮脸。


楼长不对此给予回答,只是转头离开了。伊万走上前,凑到人群中间问乌汉诺夫:“那么你带回来的客人是谁?”


在煮着热羹的小锅前,坐着一个裹着大衣心神不宁的人。他听到伊万的声音抬起脸来,一张亚洲式的面孔,一双眼睛是胡桃木色。


“您好,我叫王耀。”来人说,“我是来找一份文稿的。”


他发音清楚,内容却十分荒诞。伊万能感觉到同志们那副笑意暧昧的神态。


“万尼亚,你有藏着什么书没上交么?”换班来休息的狙击手德米特里打趣道。


伊万没有理会,而是直接盯着那个名字古怪的东方人。“那么您应该去图书馆。”他说。


乌汉诺夫插嘴道:“我就是从那儿把他捡来的。”


“那你可不就干了件大坏事吗?”伊万对乌汉诺夫撇了撇嘴。


“先生。”东方人叫住了他,这个称谓叫周围的战友们又笑嘻嘻起来了,“图书馆已经被纳粹德军占领了,我无法……”


“好啦,万尼亚。”跟伊万年龄相仿的热尼亚劝了起来。热尼亚本来就是斯大林格勒人,是夏天暑假回来探亲的大学生,对年轻人总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叫他和我们待在一起吧,多有趣儿啊!本丘克楼长也没说什么嘛。他吃的不多,而且他还带来了豌豆羹和糖,虽然鬼知道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伊万又看了看被包围在中心的那个人,火光映照在他的小脸上,满是一副新奇、不适应的神色。究竟是从斯大林格勒的哪一个角落里翻出来的这么一个疯子?


他有点嫌恶地撇撇嘴,在楼梯口跺了几下脚抖掉靴子上的泥,回自己角落里的睡铺去了。


可是半夜,他又被那个东方人推醒。


“先生。”


“嗯。”他睡得迷迷糊糊,转过头来,却不记得这人的长相,“你是谁?”


“我是王耀。”哦,捡回来的疯子,“谢廖沙说,该轮到你放哨了。”


他紧皱着眉头,哈欠连天地爬起来。睡眠不足,这一个月来根本没有睡足过的时候。


“王耀……你是中国人?”


“是的,我是个中国人。”


对方身形清瘦,根本不是能在这个环境里活下来的人。而且这个中国人眼里闪烁着某种异常的神态,让他和这个时代和环境格格不入,叫伊万不由对他感到好奇。


“你是作家?”


“谁跟你说的?我是个反坦克炮手,在斯大林格勒并没有作家这个职业。”伊万自嘲地笑了。


“我在找一份文稿,很重要。”来人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


同志们没有说错,留这么一个人真的非常有趣。


“噢,那你这份文稿有名字么?又长什么样子呢?”


“教授没有告诉我……我想它也许没有名字,应该说,它属于一份庞大的回忆录的一部分,已经不在乎有没有名字。但是,它是要跟着人类进行未来的伟大远航的。”


“你是在说,书吧?不过,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你知道的,大家都在猜。”


他近些日子说话变得无遮无拦,但他又乐在其中。很显然,中国人有些被他激怒了:“你以为留给我的时间就很多吗?我只要找到那份文稿,立刻就走!”


伊万从床铺上一跃而起,像头熊似的猛地往前走了几步逼近王耀,几乎贴近了他的鼻尖。后者被他的气势震得内心微妙一动,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后退。伊万·布拉金斯基似乎很欣赏他不退后的勇气,语气也不经意变得有些微妙的怜惜。


“噢,我知道在哪里了。”


“在哪儿?”


伊万眼神示意冷掉的锅炉下的灰烬:“都烧了。”


然后,他满意地欣赏王耀迅速显露失望的脸色。


“一本都不剩?”


“一本都不剩,否则你喝的热羹是怎么来的?”


王耀露出了好像受到羞辱似的表情:“那么我得离开这儿了。”


“听着,小间谍。”伊万的语气忽然变得阴冷,他用枪口毫不客气地抵住了王耀的腰,“大家以为你是疯子,那是因为他们比较善良。而我,是不会放任你乱跑的。恐怕你会觉得德国人那儿的饭好吃的多,是吧?真遗憾,你哪儿都不许去。”


他收起了枪,孩子气地微笑起来。




3.


陈教授为什么非得让自己来执行这项任务?文稿又不是他毁掉的。耀在内心把同为实习技师阿尔弗雷德·琼斯暴揍了八百遍,并思考着如何返航后叫教授开一门愉快的结业课程——手撕搭档。但凡琼斯有一点点的脑子,都不会在那日“恰恰好”把他那五彩缤纷的周末特供版碳酸饮料泼在那一份人类20世纪珍贵的手稿上,精准无比到让人怀疑他和那位十几个世纪前的作者有仇。而陈教授只是潦草翻了几下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手稿,轻飘飘道了句:“我记得琼斯的搭档是王耀,这件事就由他来解决吧。”就把手稿送去销毁了。


“这又关我什么事?”王耀据理力争。


“这份文稿出生的地区是当时人类组成的名为苏维埃的国家,一个叫斯大林格勒的地方。”陈教授轻描淡写道,“你的考古语言学派上用场了,但琼斯可不会这个。去吧,这对锻炼你有好处。建议你不要说我们现在的融合通用语言,他们会把你当间谍抓起来。”


耀简直是不明白,明明昨天他还是一个觉得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为人类即将远航的事业而勤勤恳恳准备种子舱项目的普通实习生,怎么今天他就要被派去反法西斯战场了呢?但是他一向把情绪控制地很好,已经穿好他一贯的黑白配色,得体地面带微笑系好袖口,走进分配给他使用的时空壶中。琼斯还在旁边带着一脸羡慕的神情说:“真羡慕你,王,我何时也能一个人操作时空壶呢?”害得王耀真的很想像捏碳酸饮料杯一样把他的头颅捏爆。


“我谢谢你,琼斯。”他依旧微笑着,操作拉杆,把时间调到1942年。


但等等、光顾着跟同学生气,具体的日期和时刻呢?


头一次,时光壶遭受了强烈的震动。他几乎像是被高速行驶的车子甩出去了一般。待他从呛死人的硫磺的气味里爬起来时,看见自己四周都是被打得满是窟窿的油罐,好像垃圾场似的堆砌着。他茫然了走了几步,腿甚至踢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死牛。它跟那些油罐一样,满是血窟窿,而且不知为何竟摔得血肉模糊,简直像是被什么从高空抛下来的一样。牛眼珠上则趴着一只苍蝇,冷漠地注视着耀。


他因恐惧剧烈打颤的时候,猛地又有什么巨响落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掀起的气流使得他踉跄向前好几步。这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时空壶或许被 20世纪的某种炮弹击中过。他抬起脸来时,看见的是三座孤零零的、残破的巨大蜡烛,直指颜色惨淡的天空——不,那不是蜡烛,是这个时候的建筑。此时此刻,其中一栋建筑正在炮轰中彻底崩溃,环绕着它的好像是宇宙中深红色的爆炸性星云。


他几乎是被迫困在这里,好像被派遣去了一个最糟糕的地方出差。


“来错了。”耀神经质地小声咒骂着自己,“来错了地方,要么来错了时间!这鬼地方哪里有文稿呢?”


没有任何手稿的踪迹比没有干净的水更让他崩溃。他坐在空了的弹药箱子上,抱着脑袋崩溃的样子,叫那个姓布拉金斯基的年轻士兵看得无比快乐。


“我几乎都有点儿喜欢上你了。”布拉金斯基眯着眼睛说,他正把一只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小黄猫托在手心里,用手指头撸顺它的毛,玩弄它,“你看你,思考人生的模样多有趣啊,不过你的小脑袋瓜被你折磨得好可怜。”


这时士兵们已经在大楼周围埋完今日的地雷,正在进行短暂地休息。那天把耀救进大楼里的乌汉诺夫从地下室翻出来一个留声机,甚至还有一张黑胶,一群战士喜滋滋地把碟片放上去,顷刻大楼里传来悠扬的提琴声。


“请你告诉她。”大学生热尼亚在旁边忽然说。


正在给冲锋枪上枪油的谢尔盖瞄了他一眼:“要我们告诉谁?”


“这首歌的名字呀!是首意大利歌曲。”


“哎哟,浪漫主义,你可懂这些了呢!平日里没少和姑娘跳舞吧?可是看你这书呆样……”


“够了,谢尔盖,你老是这么调侃人干嘛?”热尼亚嫌恶地说,“你上次跳舞又是什么时候?”


“我?在老家巴拉基列沃,和我自己的婆娘。”谢尔盖那张瘦脸上露出洋洋得意、又显然陷入回忆中的一种眷恋的表情,“好了,看看我们楼里的年轻人,伊万,你上一个舞伴又在哪里啊?”


“没什么特别的,就在列宁格勒的中学毕业舞会跳了舞。然后在凌晨的汽车站我听见了广播。”伊万还在专心给小猫喂泡了水的面包屑,“她全家向东撤退了吧!总之,不再有联系了。”


“那她还是安全的,比你的处境好太多了!这很振奋人心。那,我们黑发的小客人?你觉得他会跳舞吗?”


“别烦他了,”伊万瞧了一眼焦躁的耀,截住谢尔盖的话头,“我看你可以现在下去和德国人的大炮跳舞。”


在音乐声里,那个穿着奇怪的客人在外头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苏军夏季军服,那是之前的牺牲者留下的。在逼仄的、堆满武器和倒塌砖块的房间里,他来回焦躁地踱了几步,最后还是来到伊万身边,沮丧地坐了下来。


“伊万!我敢肯定,你一定就是那份文稿的作者。求求你,快写点儿什么出来吧,我会把它带走的。”他希望时空壶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他的时空壶远远的还在倒塌的图书馆下面埋着。他得跋涉过这段可怕的交战区才能到达。


伊万按住小猫乱动的脑袋,眼神亮晶晶地望着王耀:“你很喜欢读科幻故事吗?你读谁的小说,齐奥尔科夫斯基?还是别利亚耶夫?”


“我们保存他们的小说。”王耀带着绝望的神色说,“这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人类的远航而执行的种子舱计划,我们很多正式工、老牌技师会不断回到过去的历史,抢救因保管不善而差点绝迹的人类文本,你知道,尤其是中国的古代,失传的文本数量是相当庞大的。不过,我还只是个实习技师,没有那么多可以回到过去的权限。主要工作还是文档管理员。”


“真的吗?那么管理员,你的档案室里有些谁的小说?”


“就比如说,20世纪吧。20世纪人类的小说是很丰厚的,光是索引卡……”王耀还想介绍,但看着伊万调笑的神色,又恢复了理智,“你的手稿也是其中一份,可惜,被我的傻瓜同学给毁了。我是来找的。”


“你是说,我写的东西,在未来和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他们躺在一间档案室里吗?”说着,伊万开怀大笑起来。


“是的,怎么了吗?”王耀皱起眉头,十分不理解地看着他,甚至觉得他这样笑很不礼貌,“你们都作为20世纪斯拉夫语区的文档而保存,如果分得再细一些,你的文档涉及第二次人类世界大战,虽然之后还会有第三四五乃至数不清次,但是人类文明里重要的组成部分。”


“你很会逗我开心!虽然我很想对你凶巴巴的,但你说这些话,我甚至有点儿舍不得。我的这些破东西怎么可以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呢?”


“人类即将向黑暗不可知的宇宙深处迈进,这种未知的恐惧对我们来说是振奋人心的,但也有可能是毁灭性的。所以,过去的人们是怎样在如此恐怖、几乎是绝不可生存的环境里还能够进行写作,难道对于未来的人类不够重要吗?”


“真是可爱的小疯子。”伊万摸着小猫的皮毛,惊诧地望着他,“为什么我们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写作呢?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人类企图、并且渴求被别人记住,就好像以后可能有人会读到自己写的东西,自己和被写进书里的人就能在世界留下一点点的痕迹。不是不可能,对么?”


“是可能的,伊万。我会让你的存在留下痕迹和意义的,只要你把文稿给我。”


“我几乎以为你是想让我相信奇迹了。”


“为什么不相信,伊万?”


“为什么不?……哦,你突然让我想起一件很遥远的事儿,有个人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想让我相信——”伊万低头默默笑了一阵,音乐还在空旷的楼梯孤独地响着,直到突然被爆炸的声响撕碎。楼下的地雷接连从沉寂的泥土里吼叫着。


“趴下!"伊万脸色一变,大吼道。对楼的机枪扫射进窗户,伊万把王耀死死地护在身下,听到了足足三声的地动山摇。紧接着,密集的冲锋枪子弹从远及近,密密麻麻地响了起来。他抓着中国人瘦削的肩膀,胸膛压住他最脆弱的脑袋,免得有任何的子弹会射到他。


楼长几步来到几乎成断壁残垣的墙边,将留声机关掉,往外看去。“来啦。”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各就各位!”


耀从地上抬起视线,看见黑黢黢的装甲坦克从巷子里艰难地挪动。


“会开枪吗?”伊万站起身来冷冰冰地问他,他正往身上背子弹链条,转身再去拖藏在瓦砾下的反坦克火炮,“显然不会。那就帮我看好我的小猫,然后趴下,否则对面楼里的德国人能射穿你的脑袋。”


耀还是得到了一支上膛的小手枪。他仅仅只在过去的人类电影中见识过这种武器。文档管理员一手抱着四腿乱动的猫咪,紧闭着眼睛靠坐在墙上。这样可怕的袭击和抵抗,几乎是每天一次。


他悄悄朝门外退去。如果可以,他真想去找一下自己的时空壶。可是往满是灰烬废墟的回廊下望,他看见了一个穿着陌生制服的男人正仰头看着他。那显然是纳粹德国的军服,和楼里的人都不一样。耀举起了枪,但那人已经活生生地冲到眼前了,一张黑黢黢的被炮火熏脏了的脸,嘴唇因愤怒颤抖着,一把小刀已经完全贴上了耀的脖颈。


伊万听见走廊里传来好几声枪响,那时楼下的第一辆坦克终于燃起了火焰,不再前进了。他暂且抛下反坦克步枪,拿起卡宾枪冲向门外,见到一个德国人死死地压住那个黑发的小疯子。他上前用枪托狠狠砸了德国人的后脑好几下,再用坚硬的靴尖一脚狠踹在那人的肩膀上,可那沉重的家伙一动不动。伊万在那人的背上两脚跨开,低下身两手拎住德军制服的后衣领,毫不客气地将德国人不动的尸体完全掀开,把耀给解放出来。耀手里还紧握着他给的手枪,衣服都被敌人的血给沾湿了。在他的胸口上,还窝着瑟瑟发抖的小猫,


“下面有人冲上来了!”伊万朝屋里吼道,接着把枪架在走廊的木制扶手上——那上头还有调皮的小孩儿用小刀刻的笑脸——朝楼下涌进来的德国兵射击。谢尔盖捂着一只受伤了的胳膊从房间里冲出来,他粗鲁地朝边上撞开了伊万,这时楼下的德军朝上开火,耀眼见谢尔盖的身体怪异地颤抖了几下,手榴弹从手里滑下去的那一刻,谢尔盖把身上剩下的两个手榴弹引线都拔开,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伊万下意识企图伸手去拉谢尔盖腰间的皮带。但爆炸声回荡在这个方形的建筑里,底层涌上层层的血雾。


“退进屋子里!”伊万感觉到那个黑发青年也扑到栏杆边,用手枪朝二楼冲上来的敌人射击的时候,几乎是冲他怒吼道。可耀并没有理会他,他转身又从房间里拖出一把步枪,学着伊万的样子朝里头慌忙地塞着子弹,在伊万打光一支的时候立刻递给他。下头的敌人被压制了几秒,可他们继续射击的时候,楼上的伊万和耀不得不从栏杆收回身体,躲避子弹的袭击。他俩坚持了短短的几分钟,忽然一楼涌起火海。一条火舌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将一楼的房间舔舐了个遍,手榴弹朝二楼投去,冲锋枪的声音应接不暇。


汗水让耀的头发都湿了,难受地贴在脖颈里。他大胆地朝楼下看了一眼:“伊万,一楼有什么人来了。”


“是支援部队。”伊万兴奋地朝房间里抵抗街上坦克的炮手们呼喊,“楼长同志,我们的自己人来啦!他们在一楼!”


这时,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耀感觉伊万按住自己的脊背,脸颊蹭在了冷冰冰的粗糙的地面上。在那一刻,耀几乎以为整栋楼都被可怕的拳头挤压进深深的泥土中了。文档管理员从未经历此粗暴野蛮的袭击,几乎面无人色。天空中传来凄厉的声响,那是战斗机划破气流投下炸弹的呼声。


最终,一切归于短暂的平静,仿佛已经过去了一整天那样久,但可能只有十分钟罢了。


“刚刚那颗投得好近!”耳鸣渐渐褪去,耀听见乌汉诺夫豪爽的大笑声,“不过,依旧不是今天!乌拉!”


“好了,今天结束了,同志们。把谢尔盖留下的东西收拾一下!”楼长将空了的弹条链从身上卸下来,踢了一脚横在房间中央的子弹匣子,“把留声机打开!继续!”




   4.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哼歌。


这歌是妈妈哄他睡觉时常唱的。伊万枕着自己的手臂,盯着被炸漏出来的半截通风管道,认真地思索着。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人世,她是列宁格勒面粉厂的女工,轰炸第一天就死去了。而也许天一亮,我也将不复存在。那么我现在还在唱,有意义吗?


他糊涂了,翻过身去推躺在军大衣上睡去的小疯子。


“把那些分子薄膜撤掉!实在是太花眼了……”黑发人嘟嘟哝哝地抱着手臂说梦话,脸颊蹭着他给他铺的军大衣。


“耀,醒醒。”他推着他,直到对方睁开胡桃木色的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呢?”


“假如你真是来往于历史中的人,你会记得我吗?”


“我还只是个实习生……你是我在导师监管之外遇到的时空旅行里,第一个遇到的旧人类。”耀的脸有点发烫,“所以我会记得的。”


“真好。那你会为我伤心吗?会不会流哪怕一滴眼泪?”


耀瘪了瘪嘴。对于他而言,眼前的所有人都应当早是死人了,他们比他诞生于这世上的时间早了太多。当他们有一日踏入星际,回首地球早成了一片荒芜、鲸鱼巨大的骨架卡在沙漠之中,仅剩利用时空壶考古旧时光的老顽固们待在荒土之上时,应该觉得自己的愁苦不过是一瞬的,渺小的。可是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谢尔盖从栏杆上翻下去,却让他念念不忘呢?


幼小的橘猫从年轻士兵的衣袖里钻出来,沙哑地喵喵叫着。夜里气温骤降,它可能被冻坏了。伊万赶紧用胳膊搂着它,吻它脏兮兮的小脑袋。小猫依赖地靠着他,发出呼噜噜的叫声。


耀也忍不住朝伊万的方向靠了靠。


“好冷,伊万。”


“噢,你也是小猫吗?抱抱。”


伊万像觉得好玩儿似的,把耀一把搂进怀里。耀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暖烘烘的烟草味儿,1940年代人们抽的烟草,还有军服下绷带和血的味道,这个年代的人们还用这种复古的手法疗伤。


“你闻起来也越来越像我们自己人了。”伊万鼻子埋在耀的脸颊边,“一开始你过来,确实,奇怪的香味,好像从什么大使馆跑来似的。”


“不洗澡的味道。”耀腹诽着,脑袋窝在苏联人的怀里,睡了。 




5. 


“换东西吗?”伊万指着耀的口袋,笑嘻嘻道。这时,他们一行人正偷溜去伏尔加河边洗澡。


耀已经见识过这些斯大林格勒士兵们的前线传统。“好吧。可是我口袋里只有……”他窘迫地把手指头伸进自己的口袋。是了, 一张ID卡,为了进出空间站上的学校餐厅。就因为没带ID,那段倒霉的空中栈桥不知道把他挡在食堂外门多少次过。


“瞧瞧,”伊万那指甲缝里都欠着灰色火药的手指头很感兴趣地翻着薄薄的卡片,“虽然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不过应该是学生卡之类的吧?有你的照片呢,可惜,撕不下来。你照片上看起来和你本人不太像,你本人显得年纪更小些。”


“不管过去多少年,人类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外貌的!我得在教授面前沉稳些。”


“真好呀,还有教授,还在读书。”


耀想把ID夺回来,免得伊万再饶有兴味地瞧来瞧去,说些不正经的话。可是伊万偏过身躲过了。


“斯大林格勒没有这样的规矩。”他笑着,不叫耀抢回去,“留给我吧,耀,有你的照片呢。我要贴在我的心口放着。”


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深深的、像水桶似的军服大衣兜里,“给你。”伊万把一厚沓大小不一、歪歪斜斜的纸片给了耀,“我身上仅剩的。也是我最后能给的东西了。”


耀低下头,用手指头尴尬又无措地夹住那一厚叠破破烂烂的纸张。有报纸、宣传单页、拆开的香烟盒、裹面包和香肠的油布纸……只要有空白,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儿。说些什么好呢,看起来可真像些废纸!但指尖一并拢,可真是厚厚一叠。


“你写了什么?”


“我本来想写些侦探小说、探险小说。总之是些年轻人爱读爱写的东西。可是战争了,我能写什么呢?”伊万现在总算有了一条不会再用的报纸边缘,他拿来在伏尔加河边卷了一小支马合烟,贪婪地吸着,“把我在战争里遇到的家伙们都写了个遍,撕到一页纸,我就把我身边这人的事儿都写下来。比如前些天翻出来的留声机,谢尔盖的上衣口袋里还藏着他老婆给他写的祈祷的符咒,热尼亚企图在拖补给回来的路上拖一本生物书回来、差点被打成筛子,以及乌汉诺夫闹出的一堆笑话,有次他喝了太多酒精,被本丘克楼长处罚在走廊里跳一晚上的哥萨克舞。还有你来的那一天,我们隔壁不远处的一栋兄弟楼倒塌了——他们没抵抗住德国人,最后电话兵亲自向伏尔加河对岸报了自己的坐标,让我们自个儿人的火箭炮把自己的楼和德国人一起炸干净。总之,写的就是这些事了。”


耀颤抖着用指尖翻阅着这些密密麻麻的20世纪俄文。这就是他来到这里受苦的全部理由了,不是吗?


“很开心?”


“是的!”耀大叫出来,他快乐地忘乎所以,沿着伏尔加河的堤岸快速疾走了几步,倒转回来紧紧抱住伊万的腰,他发现自己简直是爱上这个对他而言理应遥远的男人了。


“我要把它们好好送回去。它们会作为记忆陪伴人类一直到很远的未来,你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那太好了。”伊万回应道,他低下头,平静地望着耀仰头望着他的脸。这个黑发小家伙的下巴还紧靠在他的衣襟上,“那我猜,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的睫毛那么长,简直像积了雪。而且那眼神简直叫耀分不清,他到底认为自己依旧是个疯子,还是真的企图想要相信他了。


“是的,要再见了。”耀恍惚地回答,然后他几乎是克制不住自己,立刻又保证道,“但是我把手稿送回去,我立刻就回来找你……”


“回来找我?真的吗?”


“真的。我记得时间坐标。”


“真好!有个时光旅行的朋友会坐飞行器回来看我!真想让我曾经的伙伴们都知道。” 


伊万哀伤地说着。他恋恋不舍地、用手指头绕着耀刚刚在河水里浸湿的黑发发梢,然后俯下身,吻了吻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的额头。




  6.


“你回来了,看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陈教授看了一眼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评价道,然后又抽了抽鼻子,“你还带了什么回来?闻起来不太妙。”


“一只小猫,手稿的主人把它也抱给了我。”耀戳了戳猫咪的脑袋,叫它缩回口袋里,才将一沓破烂的纸放在玻璃台上,“都在这儿了。”


“这些?耀,我丢掉的东西不长这样。”陈教授颇为潇洒地推动自己的椅子,转眼溜冰似的来到耀的眼前。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些手稿,“它们没法保存这么久,你看这些纸张,而且作者用铅笔进行的书写,它们很快就会失去痕迹的。”


“我会重新整理它,叫它清晰可辨。”耀急匆匆地回应道,“可是在此之前我要再回去一趟。”


“你在那儿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回去做什么呢?”


并没有得到答复,他那位优秀的学生已经准备离开了。于是教授并没有阻止他,只是说:“那就去吧,耀。不过时间旅行者的准则你不应该忘掉——所有的一切都应是一个闭环。”


这一次,时光壶没有把他甩出去。他非常顺利地回到了20世纪的斯大林格勒。


寒冷是他感觉到的第一样事物,这冷简直可以咬人。这导致他踏出时空壶时几乎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他摔了一跤,接着把他几近完全包裹住的是一种冷彻骨髓的物质。王耀艰难地抬起头颅,那些冰冷的玩意儿簌簌地从他的头顶往下滑落,几乎把他黑色的睫毛都沾染成了白色。他终于对自己的手脚取得了命令权,在他终于像出生的小马似的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时,他才想起来身上这些沾满了的白色固体被曾经的人类称作为雪。


四周是一片死寂。好像整座城市都死亡了似的死寂。他匆匆往那栋楼走去。可是好像是记错了路似的,他始终找不到那栋楼。


就在他焦急地转圈时,脚又踢到了什么东西,叫他一下子又栽倒在雪地里。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把沾满雪的黑发拨开,发现绊倒他的是一具牛的尸体。


它已经完全和冰雪冻在一起,皮毛上沾满了一种草莓酱似的粉红色。冷漠的眼珠依旧蒙上了一层雪,注视着耀。


就是在这儿了,他之前就是在这儿望见了伊万他们所在的大楼。


耀惊恐地抬头四望,可却没有蜡烛一样直指天空的建筑。一栋也没有。只有山一样的废墟。还有刺耳的、持续不断的防空警报在城市里尖叫。


他滑坐下来,在牛的尸体边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眼泪砸到他的手背上。




7.


伊万留给他的纸片保留期相当短,耀尽快把它们都留存了下来,重新装订成册。


他仔细读20世纪的书写及语言、遗失的方言,尤其是辨认不清的、有血迹的地方。这花了他相当大的精力和时间。这些字条无一例外,写了战争开始到他死去之间遇到的人们、还有那些日日夜夜。完成后,他心知肚明地带着它回到了那一天的档案室。陈教授正好在那里检查索引。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是让你回到了斯大林格勒?”说着,教授微笑着拍了拍一个空缺已久的档案夹,“那本被阿尔弗雷德不小心毁掉的手稿有未来的干预,我并不难看出是出自你的手整理而成。一旦时空向我们展现了某种迹象,那就必须去完成它。”


教授从眼镜上方冲他眨眨眼,这一次,他把王耀整理的手稿与伊万留下的一手资料全部牢牢锁进了透明像水晶棺似的柜子里,完成了它们命运轨迹的修正。


耀无数次调整时间坐标,他的目标很明确——在伏尔加河边分别的那一天。那天伊万立刻回到了坚守的大楼,而他则独自去图书馆找自己的时空壶。


可是始终没有成功,有两次他甚至差点死在炮火轰袭下,但没有一次他再看见那栋伊万他们所在的大楼。


不知循环了多少次,耀不得不麻木地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独自冒着炮火去找时空壶的路上,伊万所在的大楼就已经被德国人的炮弹轰炸成平地了。他真的是在最后一秒拿到了伊万的手稿。


而为了不让时空紊乱,同时出现两个自己,耀又开始继续把时间轴往前调。可是地点在哪儿呢?茫茫人海,20世纪人类遥远的苏联又是如此广袤的国土,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叫伊万的人。


于是他迷迷糊糊想起,在废墟间留声机的音乐里,伊万提起过自己曾在哪里跳过舞。哦对,是毕业舞会的那个晚上,他们一直跳到了凌晨,然后第二天,他就听到了开战的广播。那应该就有了准确的日期。想起这个细节,耀三更半夜从寝室跳出来,立刻操作时间壶来到1941年6月21日夜晚的列宁格勒,在整个白夜的城市里搜寻,直到第二日的凌晨。可是那一整个晚上,跳舞的、幸福的学生们又太多了……


于是,他反复不断地回到那一天,同学们都觉得他疯了,甚至连阿尔弗雷德都正式来向他道歉。


“抱歉,耀,如果我知道我那次闯的祸能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心理创伤……”他站在时空壶下,仰头看着他原本在同学里面最有天赋的时空技师。充满歉意的语气不过五秒而已,他立刻又咋舌道,“不过伙计,我劝你最好停下。那些老牌的技师们对你意见很大,觉得你未免太感情用事了。再这么下去,我估计他们要撤销你操作时空壶的资格。”


“我没有做他们所担心的任何事。”耀回答他,努力压抑住语气里的不耐烦。他自始至终都是善于控制感情的人,那些老牌技师的评价让他感到不愉快,“我没有擅自去改变过去的人的命运。”


“真的吗?那你现在一鼻子栽在这里头是想干嘛?”


“这又关你什么事?”他走下来,脑袋稀里糊涂地把阿尔弗雷德给推出去。这样类似的问题总是让他忍不住发火。然后他继续踏进时空壶,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动摇杆。


战前的列宁格勒是座有许多河流的、庄严秀丽的城市,白夜中她的美丽从来不曾睡去。黄昏与黎明在空中周转,耀逆着在街上奔跑的学生们,慢慢向前走着,他惘然的神情叫他和一切都那样不搭调——我还要在这里徘徊多久呢?他想着,已经去过那么多学校的舞会,那些青年乍一看都很像还不知晓自己未来命运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但却没有一个是他。


他几乎都快放弃了,整个人颓丧地坐在凉亭里歇息。


可就在这时,一阵匆乱的脚步声和笑语从远处好像急雨似的由远及近。没过一伙儿,一群青年男女说说笑笑地路过了。


“太累啦!万尼亚,我们进亭子里坐会儿吧!”一个清亮的女声叫道。耀立刻竖起了耳朵,但是他还是用衣领挡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凉亭的最里头。


年轻人们跑了进来,风钻进他们干净的袖口和领口,把他们的衬衫都吹得胀鼓鼓的。


一个矮小的小伙子抱着手风琴先在耀的斜前方坐了下来,冲他有点羞赧地笑了下,然后开始拉一首悠扬的曲子。


“万尼亚,万尼亚!”一个姑娘跑到柱子边上来,对着躲在后头的那个高个儿青年说,“你考虑得怎样?不做我男友吗?”


“够啦,瓦莉娅·斯捷潘诺夫娜,我不考虑!”这个声音一起来,耀的眼睛死死盯着说话的那人。晦暗的白夜下,那头发是耀眼的浅金色……竟然是这样的浅色么?他曾见到的伊万,头发都脏污得叫他以为是茶垢的颜色。


“为什么不考虑,你这小伙子,显然还没长大。”


“人又不是没了爱就不能活?我还有别的更多的事要做呢。”


耀听见了自己汹涌的声音。我该去叫他,告诉他一切……叫他不要上战场……不要去斯大林格勒。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闭环。耀又想起这句话。他如果在此时此刻出言,干扰伊万的命运,那些伊万写的文稿将同一时间在另一个时空消失,没有人再会读到他写的东西。可是那些值得吗?值得这样一个青年的命?


“你要做什么事呀?”


“干嘛说呢?我不爱说自己的想法。”


“今天是毕业晚会呀,说一些梦想有什么不可以呢!”


推搡和打趣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多想像肖洛霍夫一样,20岁就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年轻人回答说,“那其实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我的水平一定还差一大截呢。但是只要我知道,就算在我死掉后还有人记得我,读我的东西……这是一种什么奢望呀?我宁愿二十岁就死去。”


“胡说八道,万尼亚!陪我跳舞总行吧?好啦……我再不烦你!麻烦你跟我跳支舞好了!”


于是在手风琴的伴奏里,耀第一次见到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和姑娘跳舞。还那么年轻、有勇气,觉得自己全然不需要爱。


有那么一瞬,他们目光相对了。耀几乎心跳都快停止,可是伊万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毕竟他还完全不认识他呢!此刻是凌晨,德国人马上将要在苏联国土上投下炸弹,而这些年轻人将很快在广播里听到这一切。对一个重逢的陌生人,一个即将经历可怕苦难的人,所能讲的最善意的话还能有什么呢。


“你所谈的奢望最后实现了。”在伊万·布拉金斯基在边上休息的时候,他开口对他说道。


年轻人朝他探了探头。显然,凉亭中的光线晦暗,并没有让伊万看清他的面容:“嗯?公民,您说什么?”


“你刚刚讲的话,最后都成真了。”耀说,“所以相信一点儿奇迹吧,万尼亚。”


“真奇妙啊。您多好心!”伊万喃喃道,笑容好像故乡列宁格勒的黎明,“就好像命运跑来对我说‘我不会对你残酷’似的。”


在那一刻,耀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将离开那个依旧快乐的、什么都没有被打破的永恒夜晚。眼前的这个青年,就是他所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最后的模样。  




8.


当人类继续向着更加遥远的星系进发时,携带了自幼成长的母星上所诞生的精神瑰宝。但就像人们旅行时无法携带过于庞大的行李箱一样,所有时空技师们忍耐着寂寞、冒着生命危险所留存下来的庞大文字、绘画和音乐的海洋最终都成为了三维影像与代码,浓缩在浩瀚而小巧的数据宇宙里,成为人类不可丢弃的一份子安置于种子舱中。在人类欢呼雀跃着起航的那一天,文档管理员王耀来到了沉寂的、已被废弃的20世纪的检索区,他找出了孤独沉睡的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手稿。


在1942年伏尔加河边给他的用碳性铅笔书写的纸片,已经破旧不堪,字迹也已趋近模糊。就像人的灵魂与肉身,它们的灵魂已经跟随着最有勇气的人们踏入未知的星河深处,而毫无疑问,等人类再想起这些纸质原件的存在,它们将已在抽屉里成为一捧尘土。


于是王耀来到了瞭望塔——处理人类骨灰的地方。那天在瞭望塔的人们都能看见,一个穿着时空技师制服的黑发男人抱着一只橘色皮毛的猫咪,久久地独自站在窗口。他望着的是蓝色的地球,她静静地卧在宇宙中,想念着她曾有过的孩子们。


最终,王耀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手稿如骨灰般推向了狭窗之外。那些一碰就成粉末与冰粒的纸屑,就在这里漂向了地球,飘向了无尽的宇宙,化为了茫茫星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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